2011年02月05日
评论数(2)农历腊月二十八晚,我才得以回到乡下老家,又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和年迈的母亲。
父亲已经神志不清了,认不出他这个最小的儿子以及孙子、孙女了。垂垂暮年,相形枯槁,神智散落。推门而入,千呼万唤,不见回应,内心期盼的往日的责怪和不停地呼喊儿子小名的声音不再,只是一个瘦弱老人的身体毫无动静的躺在那里,让我顿生悲戚。
母亲有点不易察觉的激动,只是代替了往日老父的责怪,一个劲埋怨不该花钱从老远的地方往家跑。母亲枯瘦的双手不停地拍着我身上的浮尘,眼神中掠过难得的欣喜和轻松。母亲的腰又弯曲了许多,伸手拿桌边的桔子给我和儿子、女儿、爱人时,另一只手不由得扶着床沿维持平衡,她的脚下有些不稳,每挪动一步,就像踩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头一阵攫紧,颤声打断母亲:妈,您别再这样说了,越是这样越让我感到您养我这样的儿子没一点用!
父亲年近九十,4年前因为宅子纠纷突发脑血管疾病,刚健的身躯倒在床上,从此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只不过时不时在床上语音混沌的嚷着要找镇长、市长“告御状”。
直到站在了老父亲的床前,大哥大姐才告诉我,父亲这几日突然高烧,茶饭不思,医生一直在为他输液。言语中,大哥大姐脸上掠过一丝隐忧,我的心底顿时有如一块巨石压下,半天无言。
自从老父瘫痪时起,大哥就把父母双亲接到了自己的房内。大哥是一个公务员,以正科级的名分不到50岁就退休了,除了乡下老家,他在任何城市和地方没有住房,直至退休,也没有超过1万元的存款。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说,大哥可能是史上最“糗”的科局级公务员了。早年他从中学校长身份上被选拔至政府机关,历任乡镇党委副书记、副镇长、市发改委副主任,最终以正科级待遇“早退”。大哥只有一个女儿,虽上了几年大专,最终也没有安排,女儿女婿至今已结婚生子,小两口在家做一些小生意,以资营生。侄女女婿曾经不解的问我:我爸孩子没安排,城里连一套房子也没有,家里盖房,我们还借了很多。我想了半天,只对他说,你爸是你爸,人家是人家。年轻人半懂不懂的回到,我爸人虽好,可太老实。
我记忆中,大哥节假日从不串门,连同事、上级的子女过年,也从未向人家发过压岁钱。所以很早的时候,当他的同事同学一个个青云直上,我们弟兄姊妹就猜测他很可能在公务员生涯中能做到副科级该是最后一站了。
老父亲从没埋怨过大哥,只不过偶尔叹息孙女未能安排,大哥一家住在乡下四间破瓦房内。大哥轮上副科时,那时县城里的房子花三万就能买到130平方一套。但是他没有足够的钱,也不愿借债。
最终老父染病不起时,心有三结未解:别人抢去的我家的老宅、大哥一家、最小的儿子——我。因为我成年在外奔波,一门心思在学问、工作和生计上,房子的问题那些年也从未上心,至今动辄百万巨资,只好继续挤在几十平米的旧房子内,女儿虽小,儿子却也12岁了,要上中学了,压力隐隐可见。
但那个时候,大哥已经被悄然列入退岗的名单中了。“蝴蝶效应”在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年人身上发生了。
记忆中母亲对我最迁就了。而父亲从来就是一副冷漠的脸孔,无论是学习还是干活,父亲从未对我有过一丝宽纵,甚至至今尚未听到过一句父亲对我称赞、满意的只言片语,时不时还用“暴力”行使他的教养权利,我曾一度恼怒于父亲的严苛。不过每到过年的时候,哥哥姐姐的压岁钱或者5分,或者干脆没有,父亲总是最后才从怀里掏出一毛两毛的递给我。那时我年幼多病,父亲总是用一架人力车拉我到几十里外的医院看病,黎明出发,月明星稀方归,在看病的途中,父亲会背我到食堂、干店买一碗面甚至是回锅肉,这是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可期盼的幸福。父亲就贴着我身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的一滴汤水也不剩,然后重新抱我躺在车上,掖好被子,他才坐在车杆上从布兜里掏出硬邦邦的红薯面饼子,就着从饭店里要来的热水匆匆吃下。那个时候我没有担心父亲的身体什么的,只是一到这样的情景时,总是怯怯的感觉平日里生父亲的气很有些过分。
父亲每日里下地干活,记忆中总是在我们放学回家很久才收工归来。母亲在此时已经做好了饭,就让我们等父亲回来一起吃,怕父亲回来饭凉了。父亲回来后便会责怪母亲,“他们还要上学,等啥?”,“你知道,我喉咙痛,不喜欢吃热饭”。可是到了下顿饭时候,看着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母亲仍旧会说,等等。
每年的春节是我们既期盼又担忧的节日。因为春节会有一些好吃的,譬如猪肉老酱炖粉条,有一些难得的轻松和热闹,但是我们弟兄姐妹总没有人家的孩子那样无拘无束的狂欢,因为我们家太穷,很小的时候,放纵的快乐和无忧的享受就与我们无缘,在大街上能随别人家小孩放个雷子就是难以想象的奢侈。我们因为极度的家庭困窘而丧失了欢乐的权利和资格,——每到这时,父亲就会在深夜悄悄发出压抑沉重的叹息,到了白天,一脸惆怅的趁收工的间隙到外村走亲访友,我们知道,父亲一定是顶着压力和歧视去向亲友们转借为孩子们过年的钱了。在少年时代,我就隐隐感到,过年对我的父亲母亲来说不啻是一场残酷的折磨。所以至今,我对过年一直无法激动起来。
直到上了高中,各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有不少人家年节日子里摆酒设宴,我们开始忙于高考的拼命。逢年过节,父亲外出解围济困的时候也很少了,但是买一身像样的衣服依然让他愁容满面。父亲就到很远的地方再找一份春节里为人帮工打工的活干,想法挣来为儿女买衣服、作学费的用度。那时,班主任几十里地总来做家访,时常称赞父亲教养了几个很争气的儿子,临走不忘了叮嘱父亲一定要对我们弟兄多加关心之类的话,父亲常露出一些难得微笑,微笑里透出一丝丝无奈。
有一次,班主任临走时把我叫出门外,背着父亲对我说,你父亲很了不起,身体不好,什么活都干,家里的粮食不舍得吃,都卖了做你们哥几个学杂费、生活费,还借了好多的帐,你要争气,考上名牌大学。我突然感觉父亲的付出太大了,不由自主的回头看看父亲充满期盼的眼光,那个熟悉得身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佝偻了。泪水,悄悄滑过我的眼眶。那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流泪。
穷人家生计总是最艰辛的。外出上大学的那一天,小学、中学的班主任、老师都来送行,老师们告诉我,你爹你妈是天底下最不容易的人,你爹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会一些字,几十年前抓丁进了国民党的军队,做过团部书记长,当然这些事后来没几个人知道,过去形势紧的时候,有人怀疑过。你爹曾经舍命救过他的团长,几百里背到你家藏起来养伤。邻居多少察觉到一些,因为你爹你妈人好、忠义、从不坑人,也就没人把事戳大。后来那个团长起义了,在南方做了不小的官,政治运动中几次被整得死去活来的,也没有露出你爹一丝一毫,这都是你父亲的造化。落实政策时,这个领导专门来过你家找你爹谢恩,人家带的钱呀啥的你爹没接一分,要给你哥几个安排工作,你爹说:我那几个儿子会争气的,会养活自己的,也给拒绝了,几十年了,大家现在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你爹这几十年里一直怎么活的,你体会不到,家贫如洗,还有政治风险,你爹硬扛着,竟然教养出了你们几个人才,好人好报啊!
少不更事,近在咫尺,天天一起生活在一座狭小破旧的茅屋里,对父亲的了解竟如此苍白!上大学时我还知道了父亲更多的事,那些年月里,村里的干部总是分派他去干最苦最重最脏最累的事,父亲从未有过一丝不满;工分最低,父亲只有私下叹息,也没和人争吵过;年终分配,总要比人家少个十斤八斤粮食,父亲也没争执过,一切都是那段说不清的历史,一切都是与生俱来的逆来顺受使然。我们家曾经一家8口人,到了1980年代初,父母姐妹兄弟仍旧挤在一间破瓦房外加两间低矮的茅屋中生活,因为村里一直不给划宅基地,无法搭建新屋,成为村里最穷的人家。按照当时的成分政策划分,我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也不是四类分子,父亲的那段历史鲜为人知,也没有把柄落在谁谁之手,但就是一副本分老实,不解阿谀逢迎的性情,所以举家总是生存在被人遗忘的角落。
这样也好。不会因为人们的关注而莫名其妙的惹谁不快。这一点也深刻的遗传与哥哥们的生性之中。
我不想再看到父亲佝偻着愈加年迈的身体遭受烈日严寒的侵蚀,为我们上学一点一点消耗他的健康和生命,我也不想再看到年迈的父亲东家西舍门前徘徊着怎么向人家张口为我们转借上学的费用,我能想象得出父亲能有几个踏踏实实合眼睡觉的黑夜,也能想象得出能有几个轻松走在街上的白天,父亲,儿子们榨干了你一生艰辛的身体,轻松和快乐却与你无缘,你最大的幸福就是对孩子们虚妄未来的憧憬。于是那一年春节,我做了个决定,早早写信给父亲母亲,不回去过年了,尽管思念的折磨锥骨穿心,但我真的不想父亲再为我往返的车票钱、生活费而惆怅。我在一个对我很好的教授家里辅导他的上中学的儿子、女儿的文化课,春节期间的吃饭问题解决了,还有一些跟老师补课、选修的机会。
那是除夕,空旷的校园里分外寂静,教学楼里的灯光大多都熄灭着,远处的爆竹声像思乡的呐喊撕扯着我的一片空白的心。我在寝室裹着薄薄的被子,暖气因为寒假停了,我只好钻进被窝看书。一阵敲门声急促响起,我以为管理员查岗,等开了门,学校门卫的身旁,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站着我满身霜尘的70岁的父亲!
我的大脑瞬时胀痛,父亲踏进门内那一刻,泪水像小河一样涌出。父亲说,过年了,你不回家做啥?咱再穷,也不能因为车票、学费不过年啊!
父亲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了妈妈专门炒的酱猪肉,还有一包早已冻得僵硬冰凉的饺子。他是年三十凌晨坐的火车,下午3点多到了这个城市,到处问路,到处走错,在寒风中懵懵懂懂的走到了晚上8点多,才见到他的小儿子。
那一夜,我和老父亲挤在那张不足100公分宽的小床上,很温暖。从夜里十点开始,我一直悄悄蒙头流泪,直到凌晨3点多,才不知不觉的昏睡过去。
次日就是大年初一了,父亲领我到车站买了票,回到家乡,见到声音哽咽的母亲时,已是天近擦黑。
在好几百里的返乡列车上,我平生第一次和父亲有了好多的话。我也发现父亲其实也很健谈。
只是后来农村渐渐有钱了,有钱人开始掌握了街头闾里的话语权,金钱和拳头成为很多乡里乡村的强势工具。我家又一次陷入苦恼。不过这一次父亲不再沉默,以他80多岁的高龄奋起抗争,然最终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一切不了了之,唯一的结局是房子被迫搬迁,宅基被人占去,老父被流氓地痞踹到,一口气憋在胸中,即时倒下,时至今日,我那一生艰辛困苦的老父亲中风瘫痪在床已近5年。
在无数个大都市的繁华中穿梭,在灯红酒绿映照的血色地毯上走动,在上层名流和贵胄大亨间应付,我真的依然很怀念我们儿时那些清苦的日子。因为至少我能看到我曾经年轻的父亲母亲,看到他们忙碌而至少康健的身体;因为那里曾经有我们相濡以沫的贫瘠土地;因为那里有我们无法排解的困顿的春节,虽然贫穷,但是饱蘸浓烈的爱和血肉之情;那里有我们破旧的茅屋,漆黑的夜晚,我们能聆听父亲严厉的斥责和教诲;那里有清澈的湖水,父亲赤着古铜色的脊背为我们捞到一条条鲜活的鱼儿;那里有母亲烧着柴草用花椒和盐巴清蒸的鲜鱼;那里有母亲深夜油灯下嗡嗡的纺车;那里有皎洁的月光,洒下无边的银色,就像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让我们放飞对过去和未来的遐想。
不论是中秋之夜,月光如霜的寂静时分,还是寒风袭人,月色似水的深冬,我和哥哥总爱倚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仰首望天,很小的心灵里总是充满憧憬和幻想,更多的是对一天天流逝的岁月、过往的事情的莫名的回想。很早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在孤独和寂寞中向月光和寒风展开自己眷恋、纠结的心情,甚至对那些近在咫尺的、悄然远去的曾经走进我们心灵的人充满怀想,对一些我们自己也难以弄懂的往事不停的追忆,执着的索求谁也解不开的答案,惆怅和期冀涨满幼小的心灵。
唯独我们漠视了一个人,那就是我们一天天老去的父亲。尽管我们在神思恍惚间时常被他的咳嗽打断,尽管有时他也会突然一声“还不睡”令我们瞬间坠入现实,但是我们似乎始终没有在意过父亲在想什么,做什么,那种几十年如一日的困苦、焦虑、拼命劳作,那种为了儿女把幸福、尊严乃至生命悉数投入的坚守,——我们是谁?我们是一群罪人,我们是把亲爱的父亲一天天、一年年拖进苦难深渊的罪人!
倘若时光倒流,倘若上天再给我50年,父亲,我会在每一年的春节让你笑容满面,我会在每一个春风秋雨里让你住在世上最好的房子里!
2011.02.02.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