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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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克思的时代,工人们对抗长工时的做法是,砸碎机器。
然而,在今天这个单向度的时代,反抗已经毫无空间。白领社畜对抗996的做法是——摸鱼。
主动罢工已无可能。被动抵抗,是我们这个时代对抗工作重压的唯一方式。
我在《反996,还得算算摸鱼时间》一文中就提到,摸鱼已经成了工作的标配。如果你真的仔细去问每一个八小时工作制的白领,他们每天到底有多少时间放在工作上,很可能的情况是,不到八小时。
套用美国管理学家泰勒的话来说:
没有一个白领不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研究怎么摸鱼上面,他们想法子在老板面前蒙混过关,装作认真工作。
摸鱼真的可耻吗?并不可耻。
摸鱼是聪明的反抗,是无声的愤怒,也是怯懦的逃避。
当年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们今天应该号召,“全世界白领社畜,摸鱼起来”。
一
风靡全球
摸鱼正在成为一种风靡全球策略,白领们深谙其道。无论收入高低、年龄性别,摸鱼都都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可以说,摸鱼一时爽,一直摸鱼一直爽。
美国调研公司GETVOIP在2015年发布过一组数据报告。
这份报告调查了美国2063名年龄在25至64岁之间的成年人,并询问他们工作时在非工作活动上花费了多少小时。
结果是80.4%的人回答说,他们的确浪费了时间。17.9%的人浪费30分钟,19.3%的人浪费1小时,8.6%的人浪费1个半小时,11.6%的人浪费2小时,4.6%的人浪费2个半小时,18.5%的人浪费3个或更多小时。
这份报告提到美国工人的平均年收入为47230美元,即每小时22.71美元。
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做一个保守的估计,假设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每天浪费3个小时,并且获得平均工资,那么雇主在浪费时间上每周花费340.65美元,或者说每年花费17713.80美元。
瑞典隆德大学(Lund University)工商管理学者罗兰·保尔森(Roland Paulsen)在瑞典花了三年时间,做了一个有关Empty Labor(字面翻译为“空手劳动”,也可以翻译为“摸鱼”)的调查。
这份调查显示,普遍摸鱼已经是瑞典人的常态,而且摸鱼不分老少、工种、收入。
从年龄来看,下到15岁,上到79岁,竟然大部分人每天都有2小时以上的摸鱼时间。40-59岁的中老年人摸鱼时间最少,也有1.5小时以上。
从收入来看,不管是年入2W欧元(约合15万人民币)以下还是年入8W欧元(60万人民币)以上,摸鱼时间也都大部分高达2小时以上。
国内目前没有相关权威调查数据,不过我去著名的程序员社区V2EX一个名为《上班996,摸鱼几小时?》的帖子看了看程序员们的摸鱼情况。
56个回复下面,99%的程序员都会摸鱼,甚至大部分人每天真正专注工作的时间,不到50%。
虽然这只是一部分程序员的说法,这个数据也并不严谨。但至少能够说明一个问题,程序员身为“最忙的一群人”,其实还是有很大的摸鱼空间。
在日本这种典型的过劳国家,摸鱼也是一种文化。日本媒体POCHI CODE去年11月刊载了一篇名为《怠工的起点,不管怎样都要记住工作》的文章。
这篇文章写了一个员工一开始是如何把手头工作工作做到能力极限,在用剩余的劳力再做其他的工作,为了讨好上司在上司面前摆出一副帅气的样子,“实现了上班族应有的形象”。
但最终发现自己完全不幸福,而且也没有钱,最终选择摸鱼,而且还教别人怎么摸鱼的故事。
这个文章中有两句话非常有意思:
公司是一个管理员工的“不轻松系统”。
快点做完工作的话,下一件工作就要来了。
可以说,白领摸鱼已经是全球性的问题。
二
摸鱼成因
你如果去看摸鱼的原因会发现情况很吊诡。
多数人摸鱼的原因竟然不是工作时间太长,而是“工作量不饱和”。
罗兰·保尔森在瑞典的“Empty Labor”调查,排名第一位的竟然是“Don't have enough work to do”——也就是工作量不饱和,第二位才是我的工作时长太长了。
全球第二大人力薪酬外包服务供应商Paychex在2016年8月也曾公布过一项名为《Lost Minutes: Employee Time-Wasting Examined》(损失的时间:雇员浪费时间调查)的报告。
这份针对全美各行业2000名雇员的报告,“浪费时间的理由”这个项目中的调查结果和罗兰·保尔森这份“Empty Labor”调查结论完全一致——Lack of work——依旧还是“工作量不饱和”。
既然“工作量不饱和”导致了摸鱼,那是不是增加工作量或延长工作时长就能解决问题?情况并非如此。
吊诡的是,工作量饱和并不能带来更高的工作效率,甚至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摸鱼。
2014年,日本早稻田大学综合科学学院的黑田祥子教授发布了一份名为《关于日本人的劳动时间和工作方式现状的课题》。
这份报告中的数据显示,日本人已经够勤奋了,工作时长在全球有名,甚至有人认为疯狂加班是日本经济发展的支柱。
1980年左右,日本劳动者的年工作时长大概是在2100小时左右。当时欧美国家员工的工作时长大概是在1800小时左右。如果以一年250个工作日来计算的话,日本劳动者平均每天比欧美劳动者要多工作1.2个小时。
即使到了2010年代,日本劳动者的年工作时长大概是在1700小时左右,也依旧远高于英国、法国、德国这些国家的1400-1500小时。
但黑田祥子调查发现,长工时并不能解决问题。
从下面这张图标之中就能发现,从1970年代到2010年代,日本单位时间的劳动生产率一直远低于欧美国家。
日本单位时间内的劳动生产率仅有法国的50%左右,仅有德国、英国的60%左右。
用黑田祥子的话来说,“日本企业只是浪费时间,生产疲劳而已”。
这其实也给今天那些执行996的公司提了个醒——你以为执行996就能拴住员工了?其实并不能,996可能带来的问题是,公司效率变得更低了。
用美国软件公司Basecamp的联合创始人戴维·海涅迈尔·汉森在自己新书《It Doesn’t Have to Be Crazy at Work》(不必为工作疯狂)中的话来说:
管数据显示,长时间工作既不能提高生产率,也不能提高创造力,但过度工作的迷思依然存在,它们证明只为一小群精英技术人创造的巨额财富是合理的,这是残和剥削。
你甚至会发现,摸鱼往往会创造奇迹。一大批作家、企业家都是靠上班之余摸鱼成功的。
刘慈欣曾经“上班摸鱼写作”的单位是山西娘子关火力发电厂。《明朝那些事儿》的作者当年明月曾经是广东顺德海关公务员。马云曾经摸鱼创业的地方是杭州师范大学。
说句不好意思的话,你现在看到的我这个公众号也是上班摸鱼做出来的。
三
新型罢工
所幸的是,技术进步给了白领们摸鱼的空间,他们有了对抗管理者的武器。
和过去工人砸毁机器不一样,摸鱼是一种新型罢工手段。
一个非常出名的段子说,白领社畜们自以为自己的表现优于自己的父母,其实这不过是因为经济结构转型造成的误会而已。现在在公司的格子间里面哼哧哼哧做PPT的那些人,和当年踩着缝纫机的女工们,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但从摸鱼空间来角度来说,白领社畜们比父辈真的强多了。
父辈只能老老实实干满8小时,但是今天每个人身后都是一台电脑,而躲在电脑背后干啥,没几个人管得了。
罗兰·保尔森的调查发现,员工们非常清楚,新技术的参与,特别是软件的参与,可能会在劳动过程中产生一种“几乎无法穿透的不透明性”。互联网成了白领们摸鱼的最好办法。
罗兰·保尔森列出了一份表格,表格之中列举了白领们每种摸鱼方式的平均用时。
其中互联网位居首位,为38分钟。排名第二的是小睡,为21分钟。排名第三的是走廊聊天,大概是20分钟。
他在调查中发现,最成功的懒惰者的工作“不透明性”很高,其他人很难摸索他们实际做什么,或者需要多长时间。
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经济造就了超级懒惰者,人们有了充分的摸鱼时间。然而,在工业时代,摸鱼空间几乎为零。
我在《反996,还得算算摸鱼时间》就提到过,要知道八小时工作制诞生于工业时代,当时工人的八小时和今天白领的八小时完全是两码事。
当时生产线上的工人正如卓别林在电影《摩登时代》中表演的一样,每一个动作都如机器人一般机械,八小时内不允许说话、不允许喝水甚至不允许上厕所。
这种机器人般的工作来源于管理学家泰勒开创的科学管理理念——把工人的身体当成机器进行测量,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伐都标准化,以此提高工作效率。
八小时工作制的存在意义就是,让工人只需要在这种非人的煎熬中度过八个小时。
以前工厂有监工,公司管理者可以通过监工监视,看谁在偷懒。但是现在,人人面前一台电脑,假装埋头努力工作变得太简单了,管理者没办法判断谁在努力工作,谁在摸鱼。
这也应了当代哲学家汪民安在谈到信息技术对公司管理带来变化时的评价:
对于被迫为他人工作的人而言,电脑是一个逃避手段,一个德赛都式的战术掩饰。他以娱乐的方式逃避了必要的劳动时间,那个漫长的工作时间也因此变得并不无聊和可怕所充斥。
四
怯懦反抗
白领社畜是一群懦弱而矛盾的人。
美国作家尼基尔·萨瓦尔(Nikil Saval) 在《隔间》一书中就提到:
白领们谦逊的表面下暗藏着贪婪,抱怨连连的背后却是自信。
一方面他们希望偷奸耍滑,另一方面却梦想升职加薪。他们无法离开系统,更不抛去工作选择反抗,只能选择用这种无声的反抗去面对工作。
现代社会,就是一个让白领们无法动弹只能被动顺从的社会。
用法兰克福学派代表学者马尔库塞的话来说:
一种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流行,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下述情况是再合理不过的了,个性在社会必需的但却令人厌烦的机械化劳动过程中受到压制;个体企业集中为更有效、生产效率更高的大公司……这种技术秩序还包含着政治上和知识上的协调,这是一种可悲而又有前途的发展。
在这样一个单向度的社会,所有人都成了单向度的人,白领舒舒服服、醉生梦死地躺在比发达工业社会还要强大的信息社会之中,用消费、文娱刺激神经。
工作之余刷微博、玩抖音、看快手、逛淘宝成了唯一能反抗的动作。这也只是一种怯懦的反抗。
美国小说家理查德·耶茨在《Revolutionary Road》中说:
那些毫无胆量的郊区办公室员工总是定期在一起举办酒会,言谈中总是围绕着那些晦涩却又充满魅力的主题。顺从、郊区、麦迪逊大街、美国当今社会……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醉生梦死、懦弱胆小、心怀不满和暗自嘲讽。
苏联人躲在厨房,美国白领躲在酒吧,中国人可能就是在趁着摸鱼之余在社交媒体上吐槽,在购物软件上纵欲。
这即是白领的宿命。摸鱼,或许也正是整个工作日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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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吴俊宇 公众号 | 深几度
作者系独立撰稿人,微信号852405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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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获钛媒体2015、2016、2018年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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